紫姑撞石而死的这天早晨,胤奉旨入宫。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康熙召见了他。胤原以为是十三阿哥在吏部寻到了他的什么毛病,怀着鬼胎,反复掂量着他以前托吏部给自己安置门人的几档子事,寻思着康熙如何问,自己怎样答,又想着从哪里下茬儿反咬胤礽、胤禛一口,既然你不叫我活得舒服,那咱们谁也别想安生!及至叩见了,才晓得康熙是要把兵部交给自己。又因去岁秋汛,黄河下游几处决溃,命胤出京实地调查一下,到底淹了多少田。春荒要用多少粮食赈济,从哪里调粮为宜等一应事体,写一份切实可行的札子交太子阅处,再由康熙定夺。因太子、方苞、马齐、张廷玉都在,又议了许多政务,康熙方命他:“去吧,既是尽臣道,也是尽孝道。好生为之,不要学老八,事事瞻前顾后。”
胤低着头听完,恭恭谨谨退了出来,绷着脸,按捺着内心激动,稳着步子往外踱,心里真是快不可言:一手抓兵部,一手抓钱粮!皇上今儿是怎么了,会想起我老十四了?正走着,却见邢年带一群小苏拉太监抬着几篓子炭进来,因见胤低头攒眉的,似乎不欢喜,忙侧身站了,极熟练地打个千儿,小心地说道:“奴才给爷请安了!”胤站住脚,舒展了眉头看看邢年,说道:“这几日怎么不见你?”邢年忙道:“天冷,我老娘气喘病又犯了,赶上下大雪,越发不好过,主子准我天天回去看看。十四爷是贵人,忙得脚不落地,还惦记着奴才!”
“看你不出,还是个孝子!”胤说着,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给邢年:“这个赏你。要用什么药,你到爷府里寻张管事的。”邢年扫了一眼银票,竟是一张一千两的龙头大票,喜得忙不迭揣起,趴下磕头。
出了东华门,胤一声不吭,上马便奔廉亲王府。因见何柱儿督着府里的人在门前空场上堆雪狮子、雪象,都弄得一头一脸的雪。何柱儿见他来,忙迎上来请安,笑道:“十四爷来得不巧,昨晚八爷就出门,到大觉寺给卫主儿祈福,怕是被大雪隔住了……”胤听了,连马也不下,掉头儿便走。何柱儿忙道:“恰好府里也有点事要回,我也得去接我们爷,我陪着十四爷去吧!”便叫人进去牵了马,二人一同迤逦向西行去。
因雪下得大,城里街道上行人很少。胤似乎心不在焉地盯着远处,说道:“只你当日喝了什么迷魂汤,放着养心殿的副总管不做,来八爷府堆雪狮子?”何柱儿心中一动,叹道:“十四爷这话,想想真没法回,总归奴才是侍候八爷的命罢咧!”胤笑道:“也难怪你,谁不爬高枝儿呢?当时就那个情势嘛。”
何柱儿心里绕着弯儿,说道:“十四爷圣明,奴才有什么瞒得过您老的?奴才走这一步儿,说不上后悔,八爷待人厚道,对奴才没说的。就是您老的话,人往高处走,鸟往高处飞,也是天理人情,您老说是吧?”胤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道:“命好不好在天,识时务不识时务在人。你是个伶俐的,自然参得透——不是去大觉寺么?怎么要去西便门?”
“这是奴才使了个心计,得给十四爷请罪。”何柱儿忙赔笑道,“八爷实是去了白云观,方才人多耳杂,不得已儿诓了爷。所以奴才亲自领路……”胤点点头,道:“我明白。”
二人又赶了一程,白茫茫雪地里矗着的白云观已是到了。胤还是在总角少年时,常来白云观玩。听师傅说起,康熙初年宫里不安,皇帝曾扮作索额图的弟弟在这附近读书。因为有这“圣迹”,康熙四十五年拨发巨额内帑大加修葺,早已不是旧时模样。
因雪天无游人,前院灵云殿只有一个小道士坐在蒲团上,别的人大约都回房向火去了。胤正要问,何柱儿道:“他省得什么?我们爷准在云集山房——您跟我来!”遂带着胤穿玉皇殿、老君堂,绕过四御殿,果见月台高处一座小殿,黑边白地的匾上,写着“云集山房”四个大字,煞是醒目。门口檐下雄赳赳站着两个道士,一个道士跨步上前,稽首说道:“这是天师参真重地,何居士,请带客人前头三清阁用茶!”
“这是十四爷!”何柱儿笑道,“你们规矩再大,连个高低也不识?”正说着,便听里头胤禩的声气:“老十四来了么?进来吧?”接着棉帘一响,正乙真人张德明神采奕奕,头戴九阳雷巾,身着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健步迎出,一揖手说道:“无量寿佛!十四爷、何公公请!九爷也在里头呢!”
两个人跟着进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暖融融的,浑身感到说不出的松乏舒适。何柱儿便忙着替胤拂雪脱衣。胤定了定神,才见胤禩、胤禟坐在八卦雕瓷座儿上端着热茶下围棋,因道:“这屋里不生炉子,又是薄纱窗,竟这么暖和!”胤禟扣着子儿道:“别小看了老道,比我们龙子凤孙还会享福呢!这地下是掏空了,火从下头走,连墙都是热的。”
“这是贫道幼年在中山王府学到的法子。”张德明拈须微笑道,“那辰光徐达爷刚刚过世……”“别吹牛了,小心吹塌了云集山房!”胤笑道:“你练了铁布衫功,刀枪不入我信。有点道术也不假。要再吹是神仙,我把你架柴山上烧了,看是羽化不羽化?”胤禩笑着投子儿,道:“你也精明过头儿了。岂不闻‘盗亦有道’?何必揭得淋漓尽致?”
“你从哪里来?”胤禩漫不经心地问道,“倒难为你又来寻我。”胤便笑着将康熙接见的事备细说了,却回避了康熙“不要学老八”的话。胤禩静静听完,说道:“看这意思,皇上兴许放你出去带兵也未可知。”胤禟一笑,说道:“如今要用兵,自然是冲着阿拉布坦。好老十四!带十万八旗劲旅,西出嘉峪关,够演一台戏的!只是你可别学赵匡胤,来一个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啊!”
胤吓了一跳,忙嬉笑道:“九哥别取笑!就是有黄袍,我也只能给八哥披上,我只求挣件黄马褂,赏个铁帽子王是了!”话虽调侃,胤禩听着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口气却甚平静:“其实,这黄袍无论是你十四爷,还是老九、老十穿,我都心甘情愿。这一条我说到做到!当日情形你们都知道,皇上有旨意,群臣有公论,太子位儿又不是我伸手要的——凭什么他一复位就一味欺压我?此人没登位就这么个心性儿;一旦得志,左有四哥,右有十三弟,你我兄弟还有什么活头!”
“弟,”胤禟皱眉看着棋盘,沉吟道,“皇上还有什么旨意?”胤笑道:“别的倒也没说什么。他们在那里议政,我听着是要下旨,普天下三年一轮蠲免钱粮。胤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沉着个脸,谁欠他二斗米钱似的!”
胤禟笑道:“他当然不愿意,这是情理中的事。如今皇上做得到,他将来未必也做得到。偌大人情皇上做了,他将来继位,怎么再加恩?”他摇了摇头没再往下说。这是对胤礽的诛心之语,说得鞭辟入里,透彻清明,众人无不默默点头。
“真有意思。”半晌,胤扑哧一笑,说道,“大雪天的,我们兄弟几个聚到这里说话,倒忘了问,是什么风吹得你们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