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有制不新鲜,不加社会主义这个限定条件,不过是中国历史的常态。不管是作为农业生产资料的土地,还是作为工业资本的工场,中国一两千年,政权都是最大的掌控者。大多数情况下,税收只是支付官员和军队俸禄的作用,维持政权运转的巨大成本,其实是由政权直接掌控的生资料来承担的。
由此造成的后果就是,商业越发达,社会财富越向流通领域倾斜,政权的财政能力越弱。宋朝的数次变法,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对商业领域的控制。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杜中宵也不知道。他曾经学过的政治经济知识,大多与宋朝的现实不符,没有照方抓药的条件。学的那些理论,是以历史上的欧洲为原型推出来的,以农奴制为基础,了不起加个俄国的农村集体公社做补充,所谓的东方模型是印度。中国这种大一统、政权掌控一切的政治模式,在所有的模型中都被忽略掉了。理论中的很多制度革命,本就是中国政权历史上的常态。而在政治中被作为典型的中国模式,晚清民国时期土豪劣绅控制天下的局面,恰恰不是历史的常规形态。
没有理论指导,那就只能根据经验来了。杜中宵建立的铁监,建立的以商场为核心的常平司掌控的商业系统,就是按照前世经验照猫画虎。不过那个时代的改革,初期是从有到无,把这些从政权的手中放到民间。现在是从无到有,先把官方掌控的工商业建起来。至于以后,只能从实践中摸索了。
王安石听杜中宵讲着自己的想法,神色认真,但却坚持自己的想法。天下商人难管,如果一切由官营,就变成了吏治问题。而整顿吏治,历史上可以借鉴的经验就太多了,正是官僚的拿手手段。
“唉——”杜中宵叹口气。“介甫,我且问你,治理天下,为的什么?”
王安石道:“前些年党项叛乱,朝廷一败再败,府库无蓄积,已是积贫积弱之局。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富国强兵。国富,则有钱有兵,兵强才能战胜外敌。外无强敌,边境无忧,才可以专心于内政,轻徭薄赋,使民安乐,天下大治。”
用后世流行的话说,这是安内必先攘外,典型的春秋思想。春秋的核心是尊王攘夷,攘夷是关系天下兴亡的第一要务,一切的核心。富国强兵连在一起,是基于宋朝的现实,军队是用钱养的,是一种雇佣的关系。有了钱就能养强兵,有更多的钱可以养更多的强兵,有了强兵就可以消灭外敌。而杜中宵熟悉的那句保家卫国,此时不是思想的主流。
杜中宵道:“介甫,窃以为,治理天下,最重要的是你说的最后八个字,天下大治,使民安乐。外有强敌环伺,君王不能安枕,百官不能无忧,民当然也不会安乐。民不安乐,是为民心可用。所谓上下同欲者胜,以民为本,而建必胜之军,外退强敌,是为大治。国富不一定兵强,兵强也不一定要国富,民心才是决定一切的根本。便如大宋与契丹,本朝与北国何者富?人口哪国更多?兵可曾强于彼国?此介甫之误。国富不如天下富,天下富,则府库充盈,百姓富裕,国富却未必如此。”
王安石皱了皱眉头:“待晓说得有道理,可此事只怕做不到?”
杜中宵笑笑:“能不能做到,总要试了才知道。自我到京西路来,建铁监,建营田务,现在又在常平司建商场,建村社,百姓尽得好处。百姓得利之外,上交朝廷的财物数倍于几年之前,可谓国富。现在苦练厢军,使他们能够外御强敌。如果有一日亲临沙场,打上几个大胜仗,就知道能不能强兵了!”
这是最让王安石想不通,也特别感兴趣的地方。杜中宵这几年在京西路的作为,不但是朝廷得到了许多好处,上交的钱粮翻了几倍,民间还富裕起来。国富与民富,相辅相成,同步增长。至于杜中宵练厢军,王安石倒是理解,也认同。寓兵于民,兵民一体,本就是中国的传统思想,源远流长。
想了想,王安石道:“我在柏亭监住了几日,体察民情,看得出来,那里百姓富裕,天下罕有可比的地方。若说是铁监赚钱做工的人得利也就罢了,可还有不少人,从铁监里面出来,自己建工场,赚到了更多的钱。待晓,这是不是官财漏于民间,挖了铁监的墙角?”
杜中宵道:“不能如此说。一个铁监,总有一些不适做的生意,不适合生产的货物,产品覆盖不到的地方,这都是民间的机会。一个产业初兴,加入进来的人,当然会人人发财,只是办法各有不同。”
王安石又道:“如此做,即在铁监里做事学到本事,积攒些钱财,再出来自己开场做生意,赚取大笔钱财。这样国富与民富并行不悖,能长久下去吗?”
杜中宵摇了摇头:“当然不行。总会有一天,市面上能赚钱的地方到了极限,外面的小场做大,与铁监争夺赚钱的机会。到了那个时候,民间别说再开新场,就连旧场坚持也困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互相兼并。若无意外,民间出现可与铁监匹敌的工场也说不定。”
王安石道:“即使到了那个时候,还是可以入他们那里做事,学了技术,攒了本钱,出来开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