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春天的什么东西最好吃呢?槐花蜜,梅子糕,桃花酿?”

    祁念抬起头来,将膝上的琴轻轻放在一旁,一言不发看着眼前的人。他的眼睛很静,像深深的潭水,让人永远也看不透这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许多在孔雀楼工作,见过祁念一面的人常常会在背地里偷偷叹息,”有这样一双眼睛,怎么还躲在帘子后头弹琴呢?”

    有那么一双眼睛,怎么能一天到晚只盯着青色的门帘,而永远不期望有人揭开它呢?

    孔雀楼位于整个魔域最混乱的地方,任何势力都能在其中插一只脚,混一杯羹,而不能将其整个地收入囊中。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人,魔,妖,鬼都在这里不分昼夜地赌博,舞蹈,进行不合规定的交易,在极乐中狂欢,像一棵古树地下的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在这里群聚。随处可见貌美如花的姑娘们叉腰站在门口吆喝着,颜色鲜艳的裙摆底下偷偷溜出一条蛇尾来。又或者路过的男子匆匆抹一把脸,将他那已经快淡地看不见的五官重新着色,当作人面。

    乔睨跳了过来,亲亲热热地摆出要说悄悄话的姿势。他生了一张总是笑盈盈的面孔,年纪又小,眼睛乌溜溜的,平时便讨喜卖乖,全孔雀楼上下的人都对这个小少年喜爱有加,他也喜欢全孔雀楼的人,无论男人女人,老者婴孩,一见到他,人人脸上都是带笑的。

    祁念停下了弹琴的手,往旁边挪了挪,将手边的一碟深褐色的梅子糕递给他。现在是开春的时节,三月飞花,孔雀楼边也应景地开了几亩花树。只不过这里是赌场,来来往往,说的都是赌桌输赢的运气话,秋后算账的咒骂声,只有祁念一人在意这些花朵,闲来无事,他便携了古琴去花林中踏青,间或晾花酿酒。他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喜欢,倒像是一种早就养成的习惯。

    “这是给我的新品?真的?之前没人尝过吗——啊,你的口味也太酸了吧。”乔睨接过一块,双颊鼓鼓地吃着,他叫起来,“我猜,你失忆之前一定是个有名的糕点师,天天给别人做糕点。”

    “或许吧。”

    “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可是你还是会弹琴,会做糕点,看起来和每一个没失忆的人没什么两样啊。”乔睨托着下巴,“真的不是假装的?”

    “或许我以后会想起来的。”祁念说,在这一处关节上,他无意说谎。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况且若是一切都心知肚明,尚可以心血来潮,装一装失忆,但一个人如果真的失去记忆了,纵然演技超群,也装不成没失忆。

    “好罢好罢,左右你总是这么说,真的假的我们也没法判断。”乔睨用手指了指祁念的琴,“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见你总是弹,总是弹,一刻也不停。”

    “不知道。”祁念说,他心头总是萦绕着这首曲调,至于究竟在弹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失魂症的症状,在强横无匹的力量下,受创者的魂魄被蛮横地撕裂开,裂为不规则的几瓣,头痛,眩晕和突如其来的愣怔将成为伤者终生的同伴。在这样暴烈的伤势中,仅仅失去记忆已经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这首曲子的意思是一定要等一个人回来,然后将所有的哀伤和欢欣全都弹给他听。别的我不会弹,只会弹谱曲者去江边等归来者前面的一小段——或许我也是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但就算他回来,我此刻也记不得了。”

    “……听不懂。”乔睨摇摇头,这种文艺上的东西,对于他来说有点过于深奥,在他这个年纪,尚不懂得离别的苦楚,只知道享受相见那一刻的欢愉。

    “说起来,之前有个漂亮姐姐托我打听你哎。”乔睨托着下巴,有滋有味地咀嚼着糕点,嘴不停,“你说,该不是她看上你了罢?三月桃花开,你的红鸾星也该动一动了罢。”

    他笑闹间,倒有几分是真的好奇。祁念这人长得太过于可恶,清净而目下无尘,让人很容易就起了把他带坏,用红尘沾一沾他的意思。孔雀楼里的汉子和姑娘们曾在宴席上摆了他一道,零零总总灌了他大概百盏桃花醉,那是孔雀楼里最好的酒,滴酒不沾的人往往闻一闻都要头晕扶额。但是那天祁念喝了那么多酒,依然连脸红都没有脸红一下。他安安稳稳地抱着琴,安安稳稳地举起杯子,谁来都来者不拒,却是宴席结束后走路走的最四平八稳的那一个。这确实是祁念,永远不失仪,不悲伤,也不做让大家都没脸的事,可是爱情就是失仪,悲伤和没皮没脸的事。他无比期待着祁念破功的那一天。

    “是那个被叫做‘离离’的姑娘么?你是怎么和她说的。”

    “你记性可真好——连这个都记得。就如实说啊,你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