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夜深时才入睡。
他闭上那双黢黑的眼睛,放松身体沉沉地躺在床上。床是现实与梦境的通道,是隔绝两地的木门,他在床上沉睡时,也打开了那扇通往梦境的门。他需要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从不见五指的黑暗去往尽头的光亮处,当黑暗散去,眼前的景象浮现,他也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梦里的世界是随机的,是他没办法去主宰和扭转的,可他并不讨厌。他甚至爱梦境,也期待来到梦境,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也许能再次遇到那位阔别已久的爱人。
梦境里的她很清晰,也很真实。她金色漂亮的头发闪着光亮,就如同细细的金丝一样耀眼,她的脸蛋白净,几乎没有一点瑕疵,她饱满的额头,挺翘的鼻子,红红的嘴唇看起来都十分完美。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珠子仿佛封存了某种吸引人的宝物,那种摄人心魄的珍宝一样把他深深地吸引进去,它就像傍晚夕阳下的大海,尽管没有一丝一毫的蓝色,却仍旧散发着如梦似幻的色彩。这时候的大海就像冬日黑夜里的火光一样,让他忍不住去靠近,忍不住伸出手来去触碰那跳跃的火苗。即便他的双手被灼热烫伤,即便他的身体被海浪吞噬,他仍旧心甘情愿的向前,只要他捧起的海水中闪着金光,他就感到心满意足。
为了留住那抹色彩,他愿意做任何事。
他在入睡前都会祈祷,祈祷能梦见她。梦里的他什么也不会做,只要能够站在远处看着她漂亮的背影,身体的某个部位,看见她的笑容,他便会发自内心地觉得幸福。
但祈祷并不全是有用的。
这天,他梦见了一个头颅。
他打开木门穿过甬道后看到的是一片墓地,墓地是阴沉的,这儿甚至在淋沥地下着雨,墓地的泥土是黑色而湿润的,有些青草的味道,以及深埋在泥土之下的腐臭。他能闻到那些从泥土空隙里钻出来的微弱气味,有草,有花,有虫,有老鼠,也有人。
他在墓地周围走走停停,然后坐在某个干净的坟墓上面,他的鼻子微微翕动,捕捉墓地四周和掩埋在泥土之下的复杂气味。
他知道泥土的腥味来自大地,花草的清香来自植物,知道肉的腐臭来自于动物,也知道人的味道来自于他的哥哥。
他的身体挺直,宽厚的背如同一条直线连接他的下身,他的腿并拢着,双手垂落放松在膝盖上,他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仿佛只有被风吹动的黑色长发和长发上滴落的雨珠才拥有生命。他的背影看起来十分严肃,但他的表情却异常冷静,放松。他的眼睛盯着某个地方看,那是墓地的角落,一个没有光亮,比墓地更加阴森的地方。那个地方被他称为埋葬墓地的坟。
他看着大雨打落树叶,冲刷泥土,看着坟的泥沙随着雨水流向别处,植物灰黄色的根逐渐暴露出来,它们像破土而出的虫子,细细的须就如同触手四处蔓延,攀爬,去掠夺养分。
人因为钱财而富有,变得油光水滑,肥头大耳,而坐拥了那块被称为坟的宝地的它,就如同坐拥了财富的人,可以汲取其它贫穷的植物没办法获得的营养,所以它的根比别的植物还要强壮,就连它细细的须也是格外的长。
它所拥有的财富不是金子,不是老鼠,而是远胜过这些的,包含了皮肉和脑浆的人的头颅。
雨水冲刷掉掩埋他的泥土,让他能够在梦里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那株富有的植物正深深地扎根在他的脑袋中,黄白的根须从他的眼眶里延伸出来,填满他的鼻腔,口腔,绿绿的叶在他的颅顶之上,衬托着那朵艳丽开放的花。
他看着仍旧没有完全腐烂的头颅从泥土里出来后才终于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