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不知岁月长,这话确然有些道理,但人之存活在世,纵然是悠然身隐在深山或幽谷当中,总是一个要计较柴米油盐的凡人。有时眼见日夜日升月落,竹叶涛涛声如潮生潮灭,再见花开花谢,总会在心底荡漾些许时光迢迢远去的怅惘,由此便在柴米油盐之外更添一分为人不能一免再免的年老的惆怅,为了这一番惆怅,时间是不可不记的。
望君山上有一座道观,道观里有一位不常出面的真人,余下还有一二十道人维持着道观生计,吴城方圆三十里有县城三、村镇十余,唯有这一座香火年年不断的道观,素日里前来道观求道的人倒也不少。只是望君山上不止有这一座无名的道观,山里还有一个北秋阁,人们对于北秋阁之畏略胜于道观之敬,然而在飘摇世道寻常人无所依偎,终究是舍不得天上天人的指点迷津。于是便有了每隔十日道观开观迎客的规矩,这便是山人所谓的记时间的办法。
当然望君山里这些道士们从来不这样记时间,他们也不在乎时间。唯一在乎时间的,只有高风笑。
高风笑在方蹇下山四日后终于可以下地行走,杵着拐杖出门便遇着十日一次的开观迎客盛会。眼看着不知从哪里爬上来的寻常百姓,高风笑有些不知所措,人流将他挤到一旁,在道观正堂里,一早就被道士们收拾完毕,一派云烟缭绕,令人目眩。
于是他明白了这样记住时间的办法,在第二次开观盛会之后,高风笑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行动了,也像一个正常一样,毫无内力,有时拾起树枝随手比划着剑招,全然徒有形式,一点威力都无了。
当然不能说全无收获,道士们待他既有着对客人必要且足够的尊重,却也对他的行动不加限制,因此他得以随着上山求道的百姓一起上山下山,有时一人提着一壶酒——这就是他最满意的事了,道观是不禁酒的。有时他提着一壶酒,据说是北秋阁阁主唐彩云独创的酿酒法子,实在是收伏了高风笑肚子里的酒虫,总之是此生离不开这酒了,好在道观虽然酿酒也不禁酒,但是真正嗜酒的却没几个,藏在地窖里大多数的好酒,这段时间全便宜了高风笑。
高风笑便提着这壶酒寻到北秋阁的阁门前,他受伤之后仿佛酒量也跟着弱了许多,半壶酒喝完脚步便开始虚浮,他悠悠荡荡便不知不觉进了北秋阁,那一双迷迷醉眼首先看见了道观里的真人,真人坐在梨木椅上,四周零零散落着几个蒲团,抬眼看去,便不止有小道士了。
高风笑只当是回了道观,随意寻了个空地,坐到一个不着道士服的旁边,仰头将壶里最后一口酒喝完,一口酒气就直直扑向旁边那人,问道:“你也是来找真人求道的?”
那人并不答他,坐在上方的真人摇摇头,也不管高风笑,继续说话,“算算日子,方蹇应该也到了。”
高风笑听到方蹇的名字,本来将睡欲睡这下又提起了一丝精神,这时他环顾四周确定这里绝不是道观了,于是他又斜着眼看向真人,“那个小道士还活着吗?”
这时候他旁边那人哼了一声,却并不说话,也再无其余人回应他,高风笑倍感无趣,便直径躺在地上沉沉睡去了。头上是深沉的不见一点光彩的天穹,风是徘徊在林间吹动人的衣襟猎猎,有湿痕在高风笑脸上,只是他已经沉沉睡去,不能分辨是偶尔飘落的一滴雨,或者是他自己的泪水?
此后他便再也没能回过道观了。
高风笑终于明白真人不仅仅是道观的真人,还是如今北秋阁主的师弟。他更像一名客人了。不仅保留着客人应当有的尊重,还有身为客人的自制与尊严。除了招之既有的北秋阁酿的酒,其余可没有一点自在。
高风笑从此没办法更准确记住的时间,或许旁人自有一套精确便利的小窍门,可惜这般法门是高风笑所不能熟练运用的。他索性就不记时间了。
直到有一日清晨,高风笑照例要出门到山坪上旁观北秋阁弟子晨习,大门一推开,便看到洋洋洒洒的天地茫茫一片雪,山风不知何时就已经很凛冽,一阵风裹挟着纷繁的雪扑向高风笑的面门,将他逼退回屋子里去,于是一股寒冷从脚底漫上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在北秋阁最后的日子里,他就一直待在庭院里,再也没有要出门了。
按照真实的时间来算,距离方蹇下山不过两月,还是深秋的时节,可惜南国的天气太会骗人,望君山上的树永远都是一样的青色,只有山风有时温和有时凛冽带来四季变化的信号,可惜这信号也颇让外人误解。在这个深秋的日子里,气温骤降,不意送来一场大雪给望君山,高风笑不懂得这般巧合,他的心占据了漫漫的雪花,只以为深冬已经到来。
深冬既来,则初春不远,去国也近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