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是从地底下漫上来的。在连绵愁人的大雨之后,草原又回到以前静止不变的湛蓝的天色里,松软的草地也逐渐变得坚硬,直到某一天有日抬头遥望发出一声惊呼,看分明看见疏阔的天底下一派灿烂的青黄,有人摘下帽子,正迎上一阵席卷过草原的风,于是连汗水也变得清凉透人。
再走过一片草坡,就算到了云冢。远远眯着眼往那边看去,坡上一排铺开密密麻麻的黑影,离杰波早到了三天,先安排好了云中唐的尸体,然后就带着镇国骑一直守在坡上,等着云君来主持祭礼。
清晨的太阳正对着云君一行人缓缓升起,离杰波站在太阳下方,离云唐望向那边,正迎上了纯净的光辉,晃得他有些发晕,而前方一排镇国骑在目光里显得深沉无比,像凝重的云层压在人们头顶上,离云唐感觉要透不过气来。
他想寻找一个依靠,来稍稍平抚一下有些躁动的情绪,离云唐漫不经心一鞭子摸到马屁股上,马车慢悠悠地跟上前行的队伍,他回过头去,黑色的帘布随风轻轻飘荡,偶尔掀开一角瞥见内里的模样,可是只能看到一片阴影。
一名宫女从车里走下车来,离云唐看她神色不对,赶紧叫住她。那宫女听到呼唤,突然“啊”一声,把盆子丢在草地上,热水一点点渗透到土里,只留下淡淡的热气,离云唐跳下马把盆子捡起来,盆子里还残留着一点水,一缕猩红飘散在水中。
他看着宫女的有些闪躲的眼睛,问道:“云王好些吗?”
那宫女低着头,说道:“我,我不知道。”
离云唐又问道:“那小公爷呢?小公爷现在在做什么?”
宫女把头低得更厉害,带着哭腔说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离云唐一动不动,盯着宫女,然后将盆子塞到宫女手中,用手托起宫女的脸庞,用衣袖粗暴地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去,然后凑到宫女的面前,直视着宫女张皇无措泛红的双眼,轻轻说道:“我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怕,拿出你最正常的模样,然后扇我一巴掌,你就可以走了。”
宫女全身都在发抖,她不明白离云唐的话,牙齿不停地打颤,离云唐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冷冷说道:“打啊!想活命就狠狠地打!”
宫女猛地受了惊吓,闭上眼右手颤颤巍巍抬起来,然后重重落到离云唐脸上,这一巴掌实在是清脆响亮,宫女一刻也不敢停留,转身跑回自己的队伍里,消失在人潮之中。几名早就关注这边情况的镇国骑兵走过来,离云唐捂着半边脸,朝着他们摇摇手,笑着说道:“几年没碰过女人了,没忍住没忍住。”
“云王的人你也敢碰,看来是地牢还没待够吧!”
离云唐一口唾沫吐过去,旁人哈哈大笑,转身不再理会离云唐。远处丘陵上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离云冢越近,镇国骑们也变得更加沉默谨慎。云君前来云冢主持祭礼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云冢,走在草地上,随处可见牧民的帐篷,在王都一定见不到这样的场面,密密麻麻的牧民遥遥地站在随行队伍的两边,人人都在自家的帐篷前,静静地看着从面前慢慢走过的骑兵,在无数的目光里,既有崇敬,也有怀念,还有一点点畏惧。尤其是当他们的目光注意到队伍最后面那架车辇上,坐在车夫位置上的离云唐的时候,那种畏惧和愤怒更加浓郁,离云唐目不斜视看着迎面走过来的离杰波,仿佛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他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马鞭。
云冢,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对于他来说,都只是一个个噩梦的开端。
离杰波看到了走近的队伍,直接驾马上前,镇守云冢的镇国骑纷纷跟在后面,迅速包围了云君一行人,然后所有牧民跪在草地上,注视着铁甲寒枪之中的车队缓慢向草坡行进。离杰波径直来到云君的车辇前,车上黑色的门帘无力地垂落下来,阻挡住任何想要窥探的目光,离杰波不得已转头向离云唐。离云唐看向天外,旁人看着这两人,便自觉地加快步子,留下一驾慢腾腾挪动的马车。曾几何时,离家的这两兄弟在草原国中大放异彩,甚至被无数朝臣民众看作是草原云君之后新一代立国支柱,哪里想得到,不过五六年的时间,这两人就形同陌路。除了相似的面容以外,这两人不论从哪里看,都像是截然相反的对立面。
离杰波从一开始就没有掩饰过自己对离云唐的愤恨和鄙夷,但这时候,他的目光却柔和了不少,当他顺着离云唐的目光看见草坡背后绵延起伏的草堆还有遥远的天边一块隐约可见的石碑时,仿佛积蓄很多年的怨恨就消散在这片草地里。离杰波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神里那股抹不去的怜惜和关切,他的心被一种恨所牵扯。